我读雪小禅
作者:水孩儿
读一个人的文字必须从读她的故事开始,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才能成为一名作家,一个没有故事的作家必是华丽空洞没有内涵的。雪小禅是被大学生称为心中作家女神的知名文化学者,也是多所名校的导师,我读雪小禅,是从读她的童年开始的。
01
雪小禅说,外婆不到50岁那年,母亲生下了弟弟,便将她送到乡下外婆家,有记忆开始,便是广阔天地。
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,玉米地、谷子、棉花、黄豆、芝麻;还有茄子、西红柿、黄瓜、豆角;所有的农作物她如数家珍,但那时多厌恶。
弟弟每次回来都穿着新皮鞋,而雪小禅,永远是穿着外婆做的布鞋。油灯下,外婆纳着鞋底,呼呼的风吹来麦田的清香。院子里的鸡鹅全睡了,猪圈里的猪也睡了,外婆唯一会讲的故事便是:从前有座山,山里有座庙,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……
外婆下地干活时,总会带上她,她坐在地里嚼玉米杆,清甜清甜的。村里唯一的一个厕所,里面爬满了苍蝇和蛆,人进去的时候嗡的一下。邋遢龌龊的厕所,一望无际的庄稼,哺乳的女人毫无遮拦的给孩子喂奶……乡村里的气息,是她的底气和宝藏。一个人一段乡村记忆,是这样敦厚,诚恳,甚至脏乱差,都成了日后丰沛与温度,格局与气象。
外婆背了玉米去碾子上碾,她跟在后头,说着再不喝玉米面粥和山药蛋粥,也不吃外婆蒸的窝头,贴的饼子。外婆便笑,和了极少的白面,用花秸给她烙烧饼吃。
麦收过后,村里有无数个花秸垛。花秸的火苗是轻的,烙饼最好,不糊。每一个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是幸福的,那是人生中丰沛厚实的滋养。
麦收过后,村里来说书的了。《三侠五义》《西游记》,坐在板凳上听着听着睡着了。醒后说书人不见了,便想念那一身长衫的说书人,想着长大后和他去流浪。
和隔壁的书枝玩。每次二十多岁的书枝都带她去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她回来告诉了外婆,外婆不让她再去了。过几天,书枝投了井,书枝的母亲不哭,感觉丢死人了。后来才知道书枝和村里的教书先生有私情并有了身孕。书枝死了,死时穿的衣服那么好看。
外婆用滚烫的水给她洗头,说这样不会生虱子。发烧了,外婆说她吓着了,找来邻村老王婆给她招魂,比大夫管用。外婆给她从小卖部买七毛钱一斤的饼干,舍不得,说,回来管你妈要钱。她和外婆吵,说,我妈没钱!
那时候她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小卖部,里面有花生米,糖果,纸片。长大后依然对小卖部无限喜欢,饮食结构也保持着童年的习惯:喝粥,吃咸菜,炖肉,花生米,炒几个小菜。
有几年她虚荣极了,喝咖啡,吃西餐,穿几千块钱的衣服,摆出小资的姿态,不管是人还是文字。八岁后她离开乡村进入城市,她想表明自己是个城里人,但不是。
02
中年以后,依然记得小时候躺过的棉花地,她选择穿百十块钱的棉麻衣裳,自己腌咸菜,与外婆一样卷起袖子干活,蒸一锅纯碱馒头,炖一锅红烧肉,定期去乡下走走。
铁凝,陈丹青,乔叶,毕飞宇,哪位作家没有过在农村生活的经历?这样的生活经历可以是一辈子的生活底气,有了这样的底气,还怕什么?
十岁时从乡下外婆家来到城里上学,插班后曾经像野小子一样的她变得沉默寡言。她的衣服和鞋子让同学们笑话,她说话的口音被同学们模仿,包括她走路的样子。当老师提问,她用外婆的家乡话回答时,常常会引起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。
她自卑极了,不和同学来往,不爱说话,成绩不断下降。后来她勉强考上一个三流的中学,那个学校的孩子们说自己吃的外国巧克力,穿的什么牌子的衣服,她不懂,依然自卑,不知道日子该怎么结束。于是整天在本子上写写画画,看着天数蚂蚁。
后来,她写的日记和画的画让老师看见了。老师读她的日记,并夸奖她;美术老师让她做板报画插图,她意识到,自己原来是一个重要的角色。
她开始努力学习,成绩从班里的第四十名升到前三名,再升到年级前三名,最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从这个三流学校升入重点一中。
在一中,她仍然是自卑的,全班五十五名学生,她排在第五十名。她来自最差的三流中学,她的英语发音那么蹩脚,她被同学看不起。他们说起实验室图书馆,而她根本不知道图书馆是什么样子的。
她还是寡言自卑,但是她起早贪黑比其他同学多挤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学习,到期末考试时,她的成绩是最好的。
高二时她读完了世界名著,她拿起了笔开始投稿。当时的《河北文艺》发表了她的处女作,她没有告诉别人,不停的写,不停的投,当样报不停地寄来时,她想:这些就是最大的力量,何必用语言呢?
到了大学,她依然土气。过时的短发,小城的衣服,带着浓重色彩的家乡话。其他女孩子谈论高尔夫和化妆品,她听不懂。她依然自卑,整天泡在图书馆,到毕业的时候,她已经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书籍。那些曾经骄傲的女孩子搂着她合影,说,等你以后出名了,我要拿着这张照片向别人去炫耀。
在我读雪小禅时,我常常会在文字中遇到另一个自己,农村生活的脏乱差成了她最厚实的底气。雪小禅成了,在自卑中她越战越勇,一路坚强,最终修炼成最好的自己。
03
世间女子可以归分为几类,如玉,如兽,如绸缎,而打动我的唯有像雪小禅那样的植物女子。
植物女子,是朵朴素的花,或野生的树,有着明确的生活姿势。不大众,不随波逐流。亦不过于小众,不落落寡欢。她着布衣,粗麻鞋,挽了长发。她坚持手书,自制清茶,一日三餐亲力亲为,并且搭配得绿肥红瘦。自己染布,把自己的画印上去,然后设计好那独一无二的长裙,粗麻,到脚踝,一步一步走在春光里。采了榆钱儿和槐花,和进玉米面里,蒸了窝头,就着自己腌制的小黄瓜,这是银碗盛雪,这也是柴米油盐。
她的朋友不多,三五知己,喝酒品茶,一起聊天、唱戏,自性清明,却接引天地、自然而然。
她也一个人独坐。闻窗外花香,穿了汉服煮了素茶。一粒粒剥了新蒜腌制上,天地与光阴的天作之合里,她有自足的惊喜与自在。
重要的是,她有着难得的朴素、日常、平易、贞亲,品尝着世间一点点的好,那不欺不伪不张不扬,是自制的一款纯棉小背心,穿起来贴了心、贴了肺的好——她一个人散步、逛街、远行,去看花,去市井,去地摊上淘日常的宝贝。有时亦如男人一样能干,在院子里支了大锅烧泥罐。她知道世上的陶陶罐罐、一草一木其实都懂得世道人心。
她这样自足,用10块钱一米的布做成袍子穿,又买来猪肉拌馅用,去野地里挖荠菜时唱着民间小调。她活得这么慢、这么从容,她有真香,不用生风,却已蔚然成风。她亦孤独,却一人问茶问悲欣,能不扰人尽量不扰人。她用足够的孤独来与时间对抗,像放了七年的老白茶,在光阴里有了清刚正大的药性,七泡下去,余香袅袅。
植物女子的长裙长发,素鞋,真美。《六祖坛经》中说,无所从来,亦无所去,无生无灭,是如来清净禅。植物女子是清净禅,是明心见性,她有她自己的风、自己的骨,自己的微光与散淡,却又饱满似银,活得铮铮,底色清亮自然。
04
年的八月,雪小禅感觉人生沉到了低谷,时光碎片把人扎的疼出声来。她把自己与世隔绝,不与任何人联系,每天骑自行车满城乱逛,从天亮到天黑,那些疼痛不知道该与谁诉说。这时,她接到一个任务,写《裴艳玲传》,她接了。因为艺术永远是一个人的魂儿,全世界都抛弃了你艺术还会跟着你,只要你要它,它永远会死皮赖脸的跟着你。与裴先生聊天,先生提及当年所受的挫折伤害,几十个人买好机票去台湾演出,结果忽然全不去了,她被孤立了,只剩下她一个人。先生说,都过去了,哪有过不去的坎儿,别人攻击你是因为你优秀,关键是,你如何把挫折与伤害做成一朵小花儿,别在你的衣襟上。一帆风顺从来不是人生,你跑得快了,连风声都听不到了,更何况风言风语。
之后,雪小禅的文章不断获奖,新书登上畅销书排行榜,大学讲座的邀请铺天盖地,她却保持着过分的清醒与冷静。每天坚持至少一千字的手写,煲一锅汤,打扫房间,整理旧稿,菜市场买菜,布衣粗食,为沾沾自喜自省着,时刻保持谦虚和朴素。
读雪小禅的文字,你总会被她其中的某些场景所打动。她用有情有义的文字记载生命中的孤独与寂寞,繁华与茂盛,独活,各色,薄凉,疼痛,这些标签背后是自然,野生,寂寞的本真。她在生活与写作中修行。她说,写了二十年,出了四十本书,我到底想要写什么?想要得到什么?是迎合市场?取悦他人?还是寻求自己内心的东西?她怀一颗朴素心关照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,以精神上的青春明亮照亮灰暗的人生时刻,心境至禅处,一字一暖,一寸一金,流失掉的宽厚,静贞,简朴,从世界一一途径,心归平和。
她剔除了粉饰,矫揉,造作,虚伪,只留下真实,朴素,干净,饱满。她的古旧的瓷器瓦罐,老家具,江南织锦,小叶紫檀,纯棉花布,逐一登场,行走,画画,写字,唱戏,赶集,品茶,约三两个好友喝酒,古老的美意和精美的生活气息交织,演绎倾心的相遇。
05
雪小禅说,慢的东西才打动人心,它的缓慢于时代的从容生活观,不浮不躁,不污不垢,淡看浮华,让活得太仓促的现代人重拾生活之美,少些羁绊约束,多些润泽丰盈,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。
雪小禅一个人的草木时光,也是大多数人一直想要的宁静生活:只闻花香,不谈悲喜,喝茶读书,不争朝夕,烟火气把光阴染得甚美,一捧月光,一簇篝火,两个人,一条狗,房前屋后栽花种菜,无处不在的爱与美渗透在字里行间。
雪小禅是河北霸州人,有人说她是江南女子,她特别在文章里写,我是霸州人,生是霸州人死是霸州鬼。故乡给了她创作的滋养和底气。她喜欢读书,书法,美术,戏曲,园林,建筑,中药,菜谱,设计,无不涉猎。这些杂书很有趣味,让人别有洞天。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一定要有广泛的阅读量,眼界有多高,笔下的字就有多宽。一个人会读闲书,读野书才有趣味,就像一个人写字,知道放什么佐料很重要,放佐料的过程就是文字修炼的过程,读书的过程是一个修养心性的过程,在读书中不急不慌,慢慢找到真趣,那是一件非常甜蜜的事情。
喜欢文学,孜孜不倦的写着,不为名,不为利,只为了心中的那份喜欢,一个人内心有了格局,有了气象,文字才有格局,有气象。她的得奖作品《风中的鸟巢》是在她内心比较疼痛时写的一篇文章。疼痛可以加速一个人的饱满,不完美的才是人生。有疼痛才是生活,如果把这种疼痛呈现在文字里,就是一种锋芒。
写作者是孤独的,必须是孤独的,这种孤独是内心的孤独。写作者必须食人间烟火,不食人间烟火的写作者不是一个好的写作者。一个人远行并不意味着不食人间烟火,恰恰相反。我认为没有比生动的生活更能打动人心了,它超过了艺术,写作,是生命中最繁华似锦的一部分。如果和生活写作二选其一,我肯定选择生活。写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,生活是锦,写作是锦上添花。
06
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专业的作家,而是一个业余作家,但是我的生活是专业的,我愿意去享受生活中的每一个过程和细节,去煲一锅好喝的汤,去蒸一锅野菜馅的包子,去和朋友喝酒,一个人旅行,孤独时唱戏。
喜欢雪小禅,是因为我幸运的在过着雪小禅式的生活,过着她所代表的这类特立独行的低温女子的生活方式。农村的生活给了我足够的底气和财富,不争,不媚,不艳,不俗。在最好的时光里,一意孤行做那个最好的自己,与时光化干戈为玉帛,一个字一个字的写,每一滴生活的美好都恰好落在文字里。靠精神活着,靠花花草草逗猫遛狗活着,靠日常琐碎而温暖的柴米油盐活着,简朴的生活让我的灵魂饱满生动,这种拙朴的灵魂有一种说不出的大美。
一个人的眼界和境界有多高,文字的气息就有多深,经历的挫折,伤害,沉淀,大量的阅读和行走,让生活更饱满,内心更从容,文字有了骨力,有了风貌,有了鲜明的个人特质,在以更从容淡定的态度来对待文字,享受写作的过程,不去拿文字去赢得什么,谋取什么,而拿文字搭救自己的内心,抚慰同样孤独的灵魂,足矣。
作者:水孩儿,原名吴艳艳,最美书友会会长、包头市青山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、结业于鲁迅文学院及内蒙古大学第九期文研班。先后在《文艺报》《中国书画报》《中华艺术家》《草原》《包头日报》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。
出版有散文集《妹妹,你是一滴纯净水》《魔幻小狼窝》《一朵云》、诗集《一本草》、评论集《鸢尾集》、长篇小说《亡国之君李煜》《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》《二月或雨水/封城记》等多部。主编文集四十余部。
评论集《鸢尾集》获得包头市第十一届文艺振兴优秀作品奖。非虚构长篇小说《二月或雨水/封城记》入选年中国作协深入生活扶植项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