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味(作者:苏阳)
苏阳,中国作协会员,江苏省签约作家,二级作家,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《雨花》《百花洲》《小说界》《作品》《上海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等杂志,小说集《童花头》入选省作协首届壹丛书。年获洮湖杂志创刊二十周年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。
做炒米糕的师傅一来外婆家,我就知道快过年了。他带着整套的工具要忙乎一整天,他从一大块硬邦邦的麦芽糖上,掰下一小块送给我,我用两支筷子把*色的麦芽糖绞动成神奇的白色,这个游戏我百玩不厌。他在长方形大木盘上铺满一层热气腾腾的沾了糖汁、芝麻、花生的炒米,再用木铲把它们压平,木铲轻轻拍打着炒米,像鸭子在冰面上走路,发出噗噗的声音,有趣极了。做好的炒米糕晾凉后放在塑料袋里扎紧,外婆会把它们放进铁皮桶里,留着过年吃。外婆只做三种炒米糕,纯米的、*豆的、花生芝麻的,花生芝麻味的米糕都我们都先挑了吃掉,最后剩下的*豆味的要吃到春天,咬在嘴里嘎嘎响,每年我都纳闷为什么外婆不全做花生芝麻味的,等我长大一些,我才明白芝麻花生在那时比*豆要金贵的多。
外婆开始包团子时,母亲开始做馒头,做馒头前先要做好肉皮冻,切成小丁白如玉的肉皮冻,包馒头时每个里头塞一些,这样蒸馒头时,肉皮冻就化成了汁,吃时轻轻一吸,满嘴的咸鲜。豆沙馒头才是我的最爱,豆沙必须与猪油熬在一起才特别甜香。
与母亲包的小巧玲珑的馒头相比,外婆包的团子越包越大,仿佛一开始她还耐心满满,团子像个苗条的小姑娘,到后面就成了身材滚圆的大妈,只吃了两个就再也吃不下了。外婆包团子用的是炒熟的碎肉加上青萝丝,鸡蛋,葱花,香油,满满一碗馅,可以直接当下粥菜,外婆追着我,要我吃一口,不爱吃肉的我躲在衣柜里,从缝隙里看到外婆无奈地把那一口塞进自己嘴里,一边说着,啊,忘了放猪油渣子了!于是去热油锅,熬猪油渣。听到猪油渣三个字,我从衣柜里跑出来,我不爱吃肉,却爱吃猪油渣,我站在锅边,专挑焦的猪油渣吃,又热又焦香的猪油一到嘴里就融化了,又酥又香,仿佛天生有一点点咸味。看着锅里剩下的油,我央求外婆炸虾片,红红绿绿的虾片一下油锅,立马密密膨胀成一只只卷曲的耳朵,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,从锅里捞出来的“耳朵”上还挂着油滴,外婆把它们放在菜篮子里,让我们吃个够,我吃得太急太快,直到第二天我才发现嘴巴上颚的皮都破了。
嘴里吃着虾片,眼睛却盯着外婆的厨柜,柜子外面上着锁,不用看,我就知道里面藏着一个八角形的红色塑料果盒,分成八格,这八格里分别放着大蜜枣,开心果,花生,瓜子,花生牛轧糖,酒心巧克力,葡萄干,京枣果,这些要等到大年初一时,外婆才会拿出来。如果去晚了,就会发现大蜜枣已经吃的不剩几个了。
真正的年是从外婆家的年夜饭开始的,年前做的风鸡,在阳台上挂了一个月,肉变得紧致咸香,自己做的香肠,不肥不瘦,上锅一蒸,香气四溢。咸鸡、咸猪头肉,醋泡皮蛋,油炸花生米,这是必备的凉菜,最后必上一条糖醋桂鱼,一碗八宝饭,里面的蜜枣都给我挑光了。年夜饭后,外婆还要做一锅桔子汤,小桔子飘在甜滋滋的汤里,咬在嘴里软软的,一下子吸进口腔,特别的清爽解腻。回家时天已经黑了,河面上空腾起的五彩烟花,与河里的倒影交相辉映,流光溢彩,河边的小孩子一路放小炮,吓得我躲在父亲身后,回家的路变得如此漫长。等到回到家中,母亲打开电视,我才像归巢的小鸟一样安下心来,窗外的鞭炮声此时才变得如绿皮火车的咔嗒声一样,分外动听。桌上堆满了零食,除夕之夜,就像狂欢一样可以敞开了吃和晚睡。半夜醒来,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,空气里都是硫磺的香味,小孩子的睡眠如此香甜,一会儿又沉沉睡去。
初一,鼻子先醒了,我闻到了灶上母亲煮的红枣桂圆鸡蛋汤的香味。我和妹妹都醒了,但我们不能先起床,母亲说,得让父亲先起床,得让一家之主的男人先起床开门。我听到父亲先开了一下门再关上门,仪式完成后,我和妹妹就可以穿上早就放在床脚的新衣,新衣上的花纹是蓝孔雀,我小时候过年穿的新衣只有这件我印像最深,过年前我就向邻居的小伙伴们吹嘘我的新衣,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件新衣,仿佛五彩的羽毛在我身上飘动,穿上它,我就可以飞起来。直到初一,他们看到了这件新衣,才发现不过是布料上印着一只蓝孔雀而已,眼睛是蓝色的,羽毛也是蓝色的,让他们大失所望。我更中意母亲身上的那件中式驼毛棉袄,锻面布料闪闪发光,绣着牡丹,看上去又轻又软,我央求母亲留着它们,等我长大了穿,手工菊花盘扣鼓在缎面上,好像一种糕点。
在枕头下,我摸到了红色的小糕,里面是崭新的五块钱,这五块钱今天可以暂时由我们保管,我们喝着甜甜的汤,兜里有着钱,别提多美了。吃完早饭,我们四人沿着河边走去外婆家,穿着新衣,甚至感觉有些别别扭扭的呢。路过放着快节奏音乐的人民商场,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似的。路上的行人个个都焕然一新,喜气洋洋,手里拎着水果、蛋糕,让我想起我们送给二舅家的蛋糕几天后又神奇地回到了我们家中,变得硬邦邦的难以下口,但我们还是吃光了它,在那时,生日蛋糕刚刚兴起,是一件非常时髦的礼物,我和妹妹常常盼着亲戚们送来诸如此类的礼物。
几乎是习惯,我们先去外婆家拜年,外婆在地上扔了红垫子让我们磕头,发给我们压岁钱,嘴里说着小孩子要学习进步,舅舅们也给了压岁钱,然后我们去奶奶家拜年,奶奶怀抱一只猫躺在床上,她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,她的床上堆满了水果,她让我们自己选水果吃,过年对一个常年卧床的老人意义不大,我们呆了几分钟走就到外面,河的对面就是我们家,沿着这条河往前走就是外婆家,这条河我们从小到大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啊,我站在河边,河里的船只来来往往,我的兜里装满了糖果,钱已经捂热,想到我又大了一岁,不禁怅然若失。
不知从何时起,过年前,外婆不再请人上门做炒米糕了,母亲也不做馒头了,想吃什么,超市里应有尽有。外婆家的年夜饭也改在了饭店。我在外地成家后,再也没有吃到过母亲初一煮的甜汤,妹妹说,母亲也不煮了,她有高血压和脂肪肝,现在吃得极清淡,如此一来,仿佛新年和平日里竟没有了区别。去年过年时,我在家里煮了母亲的汤,吃在嘴里,还是那个味道,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,仿佛回到站在桥边的小时候。
水面波光粼粼,石阶边水草摇曳,映出两个女孩的面容,她们一张张地把压岁钱摊平,面带喜色,她们只知道自己又大了一岁,父亲和母亲的年纪她们从来不记得,仿佛他们一直那样,不会长大也不会变老。
来源:溧阳文旅